夜读偶得：十篇短文里的千年月色 ——唐宋小品文中的宇宙与人心

更新时间：2025-05-31 06:31  浏览量：14

唐宋小品文，如散落千年的明珠。世人多知其雄文宏论，却不知他们笔下那些短章小品——或百字，或数行——竟能纳山河、藏悲喜、照肝胆。今择十篇，与诸君共赏：以李白的《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》和韩愈《送董邵南序》开篇，唐宋八大家各续一珠，串起一条映照古今的璀璨星链。

一、写景与哲思：山水间的刹那永恒

1. 李白《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》

原文：

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；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。而浮生若梦，为欢几何？古人秉烛夜游，良有以也。况阳春召我以烟景，大块假我以文章。会桃花之芳园，序天伦之乐事。群季俊秀，皆为惠连；吾人咏歌，独惭康乐。幽赏未已，高谈转清。开琼筵以坐花，飞羽觞而醉月。不有佳咏，何伸雅怀？如诗不成，罚依金谷酒数。

内容：桃李芳园，月夜宴饮。

妙处：以"浮生若梦，为欢几何"点醒尘世，却以"开琼筵以坐花，飞羽觞而醉月"定格逍遥。短短百字，尽显盛唐的烂漫与苍凉。

名句："阳春召我以烟景，大块假我以文章"——天地本诗篇，人只需提笔。

2. 柳宗元《小石潭记》（《永州八记》其一）

原文：

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，隔篁竹，闻水声，如鸣珮环，心乐之。伐竹取道，下见小潭，水尤清冽。全石以为底，近岸，卷石底以出，为坻，为屿，为嵁，为岩。青树翠蔓，蒙络摇缀，参差披拂。

潭中鱼可百许头，皆若空游无所依。日光下澈，影布石上。佁然不动，俶尔远逝，往来翕忽，似与游者相乐。

潭西南而望，斗折蛇行，明灭可见。其岸势犬牙差互，不可知其源。

坐潭上，四面竹树环合，寂寥无人，凄神寒骨，悄怆幽邃。以其境过清，不可久居，乃记之而去。

同游者：吴武陵，龚古，余弟宗玄。隶而从者，崔氏二小生，曰恕己，曰奉壹。

内容：孤潭游鱼，人迹罕至。

妙处：写鱼"皆若空游无所依"，以水之澄澈暗喻人心之寂寥。文末"凄神寒骨，悄怆幽邃"，七字道尽贬谪者的清冷宇宙。

名句："潭中鱼可百许头，皆若空游无所依。……似与游者相乐"——鱼乐？人乐？庄子之问，无声作答。

3. 欧阳修《醉翁亭记》

原文摘录：

环滁皆山也。其西南诸峰，林壑尤美，望之蔚然而深秀者，琅琊也。山行六七里，渐闻水声潺潺，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，酿泉也。峰回路转，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，醉翁亭也。作亭者谁？山之僧智仙也。名之者谁？太守自谓也。太守与客来饮于此，饮少辄醉，而年又最高，故自号曰醉翁也。醉翁之意不在酒，在乎山水之间也。山水之乐，得之心而寓之酒也。

若夫日出而林霏开，云归而岩穴暝，晦明变化者，山间之朝暮也。野芳发而幽香，佳木秀而繁阴，风霜高洁，水落而石出者，山间之四时也。朝而往，暮而归，四时之景不同，而乐亦无穷也。……

内容：滁州山水，太守与民同乐。

妙处：表面记宴游之乐，实则藏"四十而号醉翁"的忧愤。山水之乐、禽鸟之乐、众人之乐，层层铺陈，终归于"乐其乐"的胸襟。

名句："醉翁之意不在酒，在乎山水之间也"——一句道破中国文人的精神避难所。

二、处世与人生：困局中的清醒之光

4. 韩愈《送董邵南序》

原文：

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。董生举进士，屡不得志于有司，怀抱利器，郁郁适兹土。吾知其必有合也。董生勉乎哉！

夫以子之不遇时，苟慕义强仁者，皆爱惜焉。矧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！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，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?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。董生勉乎哉！

吾因子有所感矣。为我吊望诸君之墓，而观于其市，复有昔时屠狗者乎？为我谢曰：“明天子在上，可以出而仕矣。”

内容：送寒士赴河北求仕。

妙处：明写"董生勉乎哉"，暗讽河北藩镇割据。一句"明天子在上，可以出而仕矣"，似劝实阻，曲笔如剑。

名句："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"——以古讽今，千年犹闻金石声。

5. 韩愈《送李愿归盘谷序》

原文摘录：

太行之阳有盘谷。盘谷之间，泉甘而土肥，草木丛茂，居民鲜少。或曰：“谓其环两山之间，故曰‘盘’。”或曰：“是谷也，宅幽而势阻，隐者之所盘旋。”友人李愿居之。

愿之言曰：“人之称大丈夫者，我知之矣：利泽施于人，名声昭于时，坐于庙朝，进退百官，而佐天子出令；其在外，则树旗旄，罗弓矢，武夫前呵，从者塞途，供给之人，各执其物，夹道而疾驰。喜有赏，怒有刑。才畯满前，道古今而誉盛德，入耳而不烦。曲眉丰颊，清声而便体，秀外而惠中，飘轻裾，翳长袖，粉白黛绿者，列屋而闲居，妒宠而负恃，争妍而取怜。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、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。吾非恶此而逃之，是有命焉，不可幸而致也。

内容：隐士李愿归隐盘谷。

妙处：借李愿之口，剖白三种人生：权贵、隐士、钻营者。对比如镜，照出世相丑态。

名句："曲眉丰颊，清声而便体，秀外而惠中"——十六字写尽佳人，却为反衬名利场之污浊。

6. 苏轼《记承天寺夜游》

原文：

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，解衣欲睡，月色入户，欣然起行。念无与为乐者，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。怀民亦未寝，相与步于中庭。庭下如积水空明，水中藻、荇交横，盖竹柏影也。何夜无月？何处无竹柏？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。

内容：月夜寻友，庭中漫步。

妙处：八十三字如水墨小品。"积水空明"喻月光，"藻荇交横"写竹柏影，空灵至此！末句"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"，自嘲中透现超越贬谪的豁达。

名句："何夜无月？何处无竹柏？——缺的从来不是景，是看景的心。

7. 苏辙《黄州快哉亭记》

原文摘录：

江出西陵，始得平地，其流奔放肆大。南合沅、湘 ，北合汉沔，其势益张。至于赤壁之下，波流浸灌，与海相若。清河张君梦得谪居齐安，即其庐之西南为亭，以览观江流之胜，而余兄子瞻名之曰“快哉”。……

昔楚襄王从宋玉、景差于兰台之宫，有风飒然至者，王披襟当之，曰：“快哉此风！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？”宋玉曰：“此独大王之雄风耳，庶人安得共之！”玉之言盖有讽焉。夫风无雌雄之异，而人有遇，不遇之变；楚王之所以为乐，与庶人之所以为忧，此则人之变也，而风何与焉？士生于世，使其中不自得，将何往而非病？使其中坦然，不以物伤性，将何适而非快？……

内容：张梦得建亭观江，苏轼题名"快哉"。

妙处：从长江奔流悟人生境界："使其中坦然，不以物伤性，则何适而非快？"——与兄苏轼的"旷达"遥相呼应。

名句："风无雄雌之异，而人有遇不遇之变"——外在之风相同，人心之风迥异。

三、志业与境界：尘埃中的不坠之志

8. 王安石《游褒禅山记》

原文摘录：

褒禅山亦谓之华山，唐浮图慧褒始舍于其址，而卒葬之；以故其后名之曰“褒禅”。……

于是余有叹焉。古人之观于天地、山川、草木、虫鱼、鸟兽，往往有得，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。夫夷以近，则游者众；险以远，则至者少。而世之奇伟、瑰怪，非常之观，常在于险远，而人之所罕至焉，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。有志矣，不随以止也，然力不足者，亦不能至也。有志与力，而又不随以怠，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，亦不能至也。然力足以至焉，于人为可讥，而在己为有悔；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，可以无悔矣，其孰能讥之乎？此余之所得也！

内容：游山洞半途而返，悔悟立志之理。

妙处：记游仅三成，议论占七成。"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，可以无悔矣"——由游洞推及治学、变法，宋人理性精神在此闪光。

名句："世之奇伟瑰怪，常在于险远"——非独风景，万事皆然。

9. 苏洵《木假山记》

原文摘录

予家有三峰。予每思之，则疑其有数存乎其间。且其孽而不殇，拱而不夭，任为栋梁而不伐；风拔水漂而不破折不腐，不破折不腐而不为人之所材，以及于斧斤之，出于湍沙之间，而不为樵夫野人之所薪，而后得至乎此，则其理似不偶然也。

然予之爱之，则非徒爱其似山，而又有所感焉；非徒爱之而又有所敬焉。予见中峰，魁岸踞肆，意气端重，若有以服其旁之二峰。二峰者，庄栗刻削，凛乎不可犯，虽其势服于中峰，而岌然决无阿附意。吁！其可敬也夫！其可以有所感也夫！

内容：书案木假山，三峰嶙峋。

妙处：以木喻人。中峰"庄栗端肃"，侧峰"凛乎不可犯"，实写三苏父子风骨。托物言志，瘦硬如刀。

名句："予每思之，则疑其有数存乎其间"——木之奇非偶然，人之成岂侥幸？

10. 曾巩《醒心亭记》

原文摘录：

滁州之西南，泉水之涯，欧阳公作州之二年，构亭曰“丰乐”，自为记，以见其名义。既又直丰乐之东几百步，得山之高，构亭曰“醒心”，使巩记之。

凡公与州之宾客者游焉，则必即丰乐以饮。或醉且劳矣，则必即醒心而望，以见夫群山之相环，云烟之相滋，旷野之无穷，草树众而泉石嘉，使目新乎其所睹，耳新乎其所闻，则其心洒然而醒，更欲久而忘归也。故即其所以然而为名，取韩子退之《北湖》之诗云。噫！其可谓善取乐于山泉之间，而名之以见其实，又善者矣。

内容：欧阳修建丰乐亭、醒心亭，邀曾巩作记。

妙处：点破"醒心"真谛：非因山水，因"吾君优游，吾民给足"。将个人之乐升华为天下治平之乐。

名句："使目新乎所睹，耳新乎所闻"——耳目一新，只因心已先醒。

余音：短章何以不朽？

这些短文，最长不过三百字，最短仅八十余言。它们的魔力何在？

以微缩时空纳浩瀚情怀：如苏轼承天寺的月、柳宗元小石潭的鱼，皆是小景，却映照宇宙。

从具象跃向抽象哲思：由游洞到立志（王安石），由木山到家风（苏洵），思维纵跃如电。

语言淬炼如刃：韩愈送董邵南，篇末忽转"为我吊望诸君之墓"，似霹雳划破暮云。

读这些文字，如夜行山径时忽逢明月——它不照亮整座山，只点亮你脚下的三步路。而三步之外，自有千年清辉相随。